烟视媚行 馥郁缱绻

不识惊鸿(三)

鲸:


01 鸽子 02 辛夷 


03 墓碑


这个城又开始下雨。凌远和贺涵开车离开的时候,凌远在心里面想。他们几个,这一起走过来的几个人里,没有一个人喜欢这样的雨天。每每到这种阴雨的时候,凌远都从心里慨叹他们一起经历的这些无常,有时一点生活中熹微的幸福感都让凌远觉得庆幸,也觉得满足。


贺涵闷闷地开口,“我们去哪?”雨刮器细微的声音是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唯一的响动。


“回城吧。”凌远侧头答道,“他们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把我放在医院门口,我还要回去看一会儿文献。”


“我不放心。”贺涵的手不耐地在方向盘上动了动,“我怕他俩有个什么。打起来怎么办。”


“从前都只有季白收拾庄恕的时候。”凌远道,“季白现在都这样了,庄恕还能把他怎么样。你呢,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小心回去了赵启平找你麻烦。”


“启平不会。”贺涵下意识地抿嘴笑了笑,“只是,我想,季白和庄恕之间也应该有个了结。还有那年的事情,我已经积极地在查了。”


“需要帮忙吗?”凌远问道,“如果你在查,不就需要翻看往日的旧病历吗?”


“我有个疑问。”贺涵道,“病历上明明写着,庄礼峰入院的时候是骨折,为什么会去世得那么快?而当时我们几个甚至没人去问问医生到底是什么情况。庄恕和你当时接受得都特别迅速。就没人当时觉得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确实没有。”凌远边思索回忆边答道,“当时的主刀医生是我老师的师兄,几乎算是能请得到的最好的医生了。毕竟那里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别的医生根本没办法赶过来,那个主刀医生来也是看了我老师的面子才赶过来的,因为他就住在那附近。下来之后他给的解释是术中大出血导致病人死亡,医生并无操作不当。”


“你觉得合适吗?”贺涵道,“你是做医生的,你觉得合适吗?”


“不是合适不合适。只是他的表述没有任何问题,就算那种情况存在也是正常的。”凌远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有疑点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说,如果确实事有蹊跷,那查出来也是好事情。”


“凌远你看,下雨了。”贺涵半晌都不答话,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对着凌远道,“每年这会儿,都会下雨。”


凌远没顾上回答贺涵,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黑色的屏幕上跳跃着赵启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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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礼峰的面孔在细密的雨丝里显出了几分与他父亲身份不符的年轻,庄恕浓眉大眼的样子便是像极了他。庄礼峰的脸上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嘴角含着一抹揶揄的笑,不知是在对着什么表示着他心里的不屑与清高。


季白对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六年前他的膝盖还没完全坏掉的时候,他对这张脸的印象仅仅是庄恕好脾气的父亲罢了,到了那一天,这张脸变成涨红的颜色,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无论怎样的挣扎都是无力。


庄恕抱着他自己怀里的辛夷花站在一边,雨丝吹湿了庄恕本来就没梳起来的刘海儿,潮湿地贴在脸上,他的脑海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是僵硬地看着面前的季白。他用自己口袋里的纸轻轻地擦干了庄礼峰的照片,再慢慢地向上拉了拉自己膝盖上的布料,最后,再实打实地跪下来。如果说季白这些年来都恪守着什么,那么一便是他每年三月十一号对庄恕亡父无声的祭奠,二便是对他自己职业里刚毅的坚守。所以,即使庄恕站在一旁,季白依然可以熟视无睹。


庄恕没有去扶。他了解这个人,他也相信,他扶不起这个人。


他忽然地想起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季白还没有现在这样的黑,面孔上总是有一丝怎么也刮不干净的胡茬痕迹,每天早上季白都要和庄恕争着用家里的洗手间,最后两个人总是一同站在镜子前面,一个刷着牙,一个满脸都是泡沫地刮着自己的胡子。有时季白兴起,还会给庄恕也涂上一脸的泡沫,在早晨别人家飘来的茶叶蛋的味道里,给自己年轻的爱人换上一张干净漂亮的面孔。


但其实那个出租屋已经再小再破也没有了。一到下雨房间里就会变得异常潮湿,但是他们的钱也只够租这样的房子,像是某种萧索的相守,苦涩里的甜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有时候大学宿舍里凌远要看报告到太晚,贺涵还要对着电脑练自己的英文口语,季白和庄恕就只得出去。学校里有个地方叫情人坡,长满了和这些少年们一样的青草。


有的时候夜深人静了也总有年轻的情侣们久久不愿意离去。庄恕记得清楚,他曾在那里亲吻过季白。季白的嘴唇像是新生的花苞那样饱满而又带着露水一般新鲜,被庄恕怜惜地用唇角感受,庄恕那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这世上的王,觉得富过一切王侯,富有四海。


他们对彼此都还是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人羡慕,却又好奇得那么干净和纯粹。夏天的蚊子有时不解风情地让人生气,庄恕每次和季白从那里离开的时候,季白都忙着去洗澡和找花露水,他们总是不记着给自己抹防蚊虫的药,好像即使是被蚊子叮咬也是一种风雨同舟。


大学食堂的饭算不上好吃,但是庄恕一直记着季白好一口甜的,所以即使每周三早上的病理学教授再凶恶,庄恕也会丢下凌远第一个跑出教室去给季白打学校里的那一份糖醋排骨,两个人再约了在季白的大学食堂里见面,交换一筷子转瞬即逝却又无比珍贵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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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花束。他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惩罚,惩罚他的莽撞与无知,惩罚他的年少轻狂,甚至包括庄恕现在在他身边的无声伫立,也是一种惩罚。


雨点落在不远处的小小水洼里,那里的台阶上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似乎和长眠在这里的人一样古老。季白什么都不去想,他在这个父亲的墓碑前安静地出神。


“你要跪多久?”庄恕的声音像是雨点一样打在季白耳里,似乎又为他自己的强势而带了点抱歉般补充道,“雨眼看着越下越大了。”


“三个小时。”季白头也不动地回答,手指却攥紧了自己手里的花束,“虽然很打扰你来看望庄伯伯,但是这三个小时我一定要跪够的。”


“没有人怪你。”庄恕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他身上的薄呢子大衣吸了雨水仿佛是有千斤重一般,“别作践你自己。”


“谢谢。”季白柔和地回答道,“但是我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和你无关。”


“你就执意要跪?”庄恕已经有点愠怒的神色,“季白,你做给谁看?你这样子跪能改变任何东西吗?”


“我什么也不想改变。”季白扬起脸来,对着庄恕道,“我求一个心安。”


“没人让你不安!”庄恕把自己怀里的辛夷花束一下子摔在季白身上,辛夷花不是枝条柔和的花,花束里还带着几根不瘦的树的枝条,几乎是一下子就砸痛了季白,庄恕蹲下来扳过季白的面孔,庄恕的眼里带着凶狠的怒色,对上季白眼里的空洞时几乎是一下子就怯了场,“你现在就起来。”


“我的腿是出了问题。”季白轻轻地抿了抿嘴角,面孔上挂上讥诮的神色,和庄恕憎恨的那个样子一模一样,“可是不代表我残废,也不代表我挣不脱你这只手。”


“那你就跪。”庄恕气急道,“我给你数着,现在是九点半,你刚才已经跪了半个小时,十二点,你再起来,既然你觉得你欠着我爸,那你就还回来,一分钟也不要差。”


季白低下头来捡起地上的散落的花枝,再一点一点地包好,苍白的手指尖上带着雨水,慢慢地抖。庄恕听见他嘴里的低喃,“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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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启平的声音轻柔地传过来,“师兄,你在哪?”


“嗯?”凌远有点纳闷地回答道,“和你们家贺涵在一块儿,在回城的路上。”贺涵意识到事情不妙,想去阻止凌远却没挡住。


“你也去送季白去机场了?”赵启平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只顾着在电话那边冷笑,“今早去丹明的航班可是一架也没走。”


“没有啊。”凌远皱了皱眉头,“我们没去机场。”


“知道了。”赵启平笑了笑,“雨天,慢慢开。”


“我没告诉他我是送季白来墓地。”贺涵轻声道,“也没告诉他昨天我是在那个小医院里看病历。”


“你怕他介意?”凌远心中暗自发笑,他什么时候见过贺涵这般小心翼翼,只比当年对着季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怕他想多。凌远,你能理解我,我和季白的那些早已经放下了。关心他,其实更多也是同学情谊在那里,但是赵启平也许不这么想,我也不能要求他这么想,而且你也知道,扯谎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不如解释清楚。”凌远好笑道,“赵启平也是明事理的人。”


“只怕有的闹呢。”贺涵摇了摇头,“李警官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凌远把头靠在窗户上,对着窗外发呆,“我前两天看到那个警嫂群里说,有一批维和任务,名单里,季白和李熏然都在。”


“去哪?”


“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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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了。”庄恕已经浑身湿透,大雨浇得他头脑反而格外清醒,甚至身上也没有一点寒意。


庄恕明白,如果不是季白,那么这个人也许会选择用钱和其他东西来向庄恕道歉;如果不是季白,那么这个人也许不会一直这样的耿耿于怀;如果不是季白,那么庄恕一定会一直苦苦怨恨。但是这个人,他是季白,他是这样地执着于对庄恕的愧疚,也这样执着于一种压抑到残忍的救赎。


季白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把自己慢慢扶起来,另一只腿想站起来的时候却是个趔趄,庄恕眼尖地扶上去,让季白靠在自己肩上,再慢慢地直起身子来。


“我们走吧。”庄恕低下头来,把自己的额头和季白的抵在一起,季白额头上的滚烫几乎是立刻就传了过来,夹杂着雨水的寒凉,庄恕不忍地摸了摸季白的刘海儿,眼前的人不知道比六年前他走的时候瘦了多少。


季白张了张嘴想回答什么,他似乎想告诉庄恕,他的牙尖嘴利一点也没有改变。


刹那之间,满眼都是辛夷花灼灼的颜色,一直烧的人眼睛也睁不开,只有温顺地沉沦其中。


回去的路上,季白只是在后座上昏睡,看得庄恕心里只有不安。


快到市里面的时候,庄恕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摇了摇季白,“季白?”


季白烧的迷迷糊糊,嘴里的喃喃庄恕听了好几次才勉强听清楚。


“对不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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